【題解】
本文選自僖公三十二年、三十三年。記述晉文公死後四個月，秦晉於殽山交戰，秦軍盡殲，三帥被俘。
魯僖公三十年，秦晉合圍鄭，而秦私受鄭盟，遣將戍鄭（見燭之武退秦師），已伏下雙方嫌隙。僖公三十二年冬，晉文公重耳死，秦穆公遣百里視率三百乘欲襲鄭，遇弦高犒師而之難以襲取，遂滅滑而返。晉師截擊於殽山谷中，本文即記此事。
以文長，事跨二年，除燭之武退秦師另獨立成文外，本篇分三部分：蹇叔哭師；秦師入滑；晉敗秦師於殽。
【作者】
《左傳》，《春秋》三傳之一，原名《春秋左氏傳》，又名《左氏春秋》，舊說以為左丘明據孔子《春秋》所撰（見《史記‧十二諸侯年表序》）。左丘明事跡多不可考。《左傳》編年紀事，以魯史為中心，旁採同時代諸國史實，起自魯隱公元年（西元前七二二年），迄於魯哀公二十七年（西元前四六八年），共歷十二公，二百五十五年。
《左傳》非但是史學的重要典籍，更是文學上的佳構範作。其敘事詳贍，文筆明暢，對後代文學影響深遠，自司馬遷、班固史傳，韓愈、柳宗元以至明清作家散文，均可看出其影響的痕跡。
蹇叔哭師
（三十二年）冬，晉文公卒。庚辰，將殯於曲沃1，出絳2，柩3有聲如牛，卜偃使大夫拜曰：「君命大事4，將有西師過軼5我，擊之必大捷焉！」
杞子6自鄭使告于秦，曰：「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7，若潛師以來，國可得也！」穆公訪諸蹇叔8，蹇叔曰：「勞師以襲遠，非所聞也！師勞力竭，遠主備之，無乃不可乎9？師之所為，鄭必知之，勤而無所10，必有悖心，且行千里，其誰不知？」公辭焉。召孟明、西乞、白乙11，使出師於東門之外。蹇叔哭之，曰：「孟子！吾見師之出，而不見其入也！」公使謂之曰：「爾何知？中壽，爾墓之木拱矣12！」
蹇叔之子與師13，哭而送之曰：「晉人禦師必於殽。殽有二陵焉：其南陵，夏后皋14之墓也；其北陵，文王之所辟風雨15也。必死是間，余收爾骨焉。」秦師遂東。
【註解】
1將殯於曲沃： 晉文公卒於十二月己卯初九，次日庚辰移靈停殯於曲沃之祖廟。諸侯五月而葬，故停殯。
2出絳： 離開絳城時。晉都絳，而祖廟在曲沃。
3柩： 柩，ㄐㄧㄡˋ。禮記曲禮下云：「在床曰尸，在棺曰柩。」
4君命大事： 先君文公指示兵戎大事。《左傳》成公十三年云：「國之大事，在祀與戎。」此指戎事。
5軼： 自後突出於前，指突襲。秦師過晉南境而不假道，晉出師之名正當。
6杞子： 秦將，此時戍鄭。據史記鄭世家、晉世家皆云鄭人以情賣秦，此必有鄭人助之。
7掌北門之管： 掌管都城北門的門禁。管，今之鑰匙。
8蹇叔： 秦元老大臣。李斯諫逐客書云：「迎蹇叔於宋。」
9無乃不可乎： 恐怕不行吧。無乃，猶恐怕，豈非。
10勤而無所： 勞動軍隊而無所獲。一說「無所」無所用武之地，指鄭必有備。
11孟明、西乞、白乙： 孟明乃百里奚之子，百里視，字孟明。史記秦本紀以西乞術、白乙為蹇叔之子。據廣韻，西乞，複姓。孔穎達云：「術、丙必是名。西乞、白乙，或字或氏，不可明。」楊伯峻以為蹇叔之子乃參軍，未為帥。
12中壽，爾墓之木拱矣： 你如果中等歲壽就死，你墓旁的樹，早已可雙手合抱那麼粗了。責其昏悖不可用。孔穎達謂上壽百二十，中壽百，下壽八十。莊子盜跖篇謂上壽百歲，中壽八十，下壽六十。王充論衡正說篇謂上壽九十，中壽八十，下壽七十。淮南子原道訓謂中壽七十。呂氏春秋謂中壽六十。
13與師： 與，ㄩˋ，參列其中。
14夏后皋： 夏王皋。夏桀之祖父。開國之君為王，繼位之君為后。
15辟風雨： 辟同避。謂文王曾在東殽山（北陵）避風雨。
【譯文】
冬天，晉文公去世了。十二月十二日，要送往曲沃停放待葬。剛走出國都絳城，棺材裏發出了像牛叫的聲音。卜官卜偃讓大夫們向棺材下拜，並說：「國君要發佈軍事命令，將有西方的軍隊越過我們的國境，我們襲擊它，一定會獲得全勝。」
秦國大夫杞子從鄭國派人向秦國報告說：「鄭國人讓我掌管他們國都北門的鑰匙，如果悄悄派兵前來，就可以佔領他們的國都。」秦穆公向秦國老臣蹇叔徵求意見。蹇叔說：「讓軍隊辛勤勞苦地偷襲遠方的國家，我從沒聽說有過。軍隊辛勞，精疲力竭，遠方國家的君主又有防備，這樣做恐怕不行吧？軍隊的一舉一動，鄭國必定會知道。軍隊辛勤勞苦而一無所得，一定會萌生叛逆念頭。再說行軍千里，有誰不知道呢？」秦穆公沒有聽從蹇叔的意見。他召見了孟明視，西乞術和白乙丙三位將領，讓他們從東門外面出兵。蹇叔哭他們說：「孟明啊，我看著大軍出發，卻看不見他們回來了！」秦穆公派人對蹇叔說：「你知道什麼？你如果中等歲壽就死，你墓旁種的樹該長到兩手合抱那麼粗了！」
蹇叔的兒子也參加了出征的隊伍，他哭著送兒子說：「晉國人必定在殽山抗擊我軍，殽有兩座山頭。南面的山頭是夏王皋的墳墓，北面的山頭是周文王避過風雨的地方。你們一定會戰死在這兩座山之間，我到那裏收拾你的屍骨吧！」秦國軍隊接著向東進發了。
秦師入滑
三十三年，春，秦師過周北門，左右免冑而下16，超乘者三百乘17。王孫滿18尚幼，觀之，言於王曰：「秦師輕而無禮19，必敗。輕則寡謀，無禮則脫20，入險而脫，又不能謀，能無敗乎？」
及滑21，鄭商人弦高將市於周，遇之，以乘韋先牛十二犒師22，曰：「寡君聞吾子將步師23出於敝邑。敢犒從者，不腆敝邑24，為從者之淹25，居則具一日之積26，行則備一夕之衛。」且使遽27告於鄭。
鄭穆公28使視客館，則束載厲兵秣馬29矣。使皇武子辭焉30，曰：「吾子淹久於敝邑，唯是脯資餼牽竭矣31。為吾子之將行也，鄭之有原圃，猶秦之有具囿32也，吾子取其麋鹿，以閒敝邑33，若何？」杞子奔齊。逢孫、揚孫奔宋。
孟明曰：「鄭有備矣，不可冀也！攻之不克，圍之不繼，吾其還也。」滅滑而還。
【註解】
16左右免冑而下： 車左車右脫下頭盔下車徒步。春秋車戰，非主將之車，一車三人，御者居中，射者在左，持戈在右。
17超乘者三百乘： 躍而上車以示武勇的軍士，共有三百兵車之多。超乘，指既下又躍以上車，示其有勇。
18王孫滿： 稍晚之周定王時之賢大夫。曾對楚莊王觀兵問鼎，獲得好評。
19輕而無禮： 行為輕佻又不守禮儀。輕指超乘。無禮指僅免冑。依禮，過天子都門，須卷甲束兵。秦兵僅脫頭盔，猶穿著甲衣，更未束兵器。
20無禮則脫： 不守禮儀，行動就疏略。脫，簡易、疏略。
21滑： 姬姓小國，在洛陽東之偃師縣。
22以乘韋先牛十二犒師： 先送上四張加過工的牛皮，再送上十二頭牛，用以犒勞秦軍。禮，先輕後重，故先四張牛皮再十二頭牛。一車四馬，故以乘為四。皮件之去毛為革，加工為韋，一般解韋為熟牛皮，即指加工後之皮。
23步師： 猶行軍。
24不腆敝邑： 敝國財貨不豐厚。腆，ㄊㄧㄢˇ，厚也。
25為從者之淹： 因為將軍之部屬長久在外。從，ㄗㄨㄥˋ。從者，屬下。淹，久留。
26居則具一日之積： 屯留一日，鄭國即備一日之糧秣。積，芻米菜薪之物。
27遽： 驛車。指一面犒師一面急傳此軍情。呂氏春秋謂「遽使奚施歸告」。則遽可解為急。
28鄭穆公： 鄭穆公姬蘭，此年初即位。為求確實，使人訪視秦軍之館舍。
29束載厲兵秣馬： 載物於車、磨利兵器，餵飽馬匹。謂做好內應之準備。
30皇武子辭焉： 皇武子，鄭大夫。辭有辭行、道歉之意。實則示知秦將已知其謀。
31脯資餼牽竭矣： 補給之物資用光了。乾肉曰脯，米糧為資，生肉曰餼，活的牛羊為牽。
32原圃、具囿： 原圃乃鄭豢養禽獸以供獵之所，又名圃田澤，在河南中牟縣，東西四十里，南北二十里。具囿，秦養獸之所，在華陰縣東。
33以閒敝邑： 可減輕敝國之供應。閒，安閒。
【譯文】
三十三年春，秦國軍隊經過成周北門，（戰車上除了御者以外）車左、車右都脫去頭盔下車致敬，隨即跳上車去的有三百輛戰車的將士。王孫滿年紀還小，看到了，對周天子說：「秦國軍隊輕佻而無禮，一定失敗。輕佻就缺少計謀，無禮就疏略而滿不在乎。進入險地而滿不在乎，又不能想出好主意，能夠不打敗仗嗎？」
到達滑國，鄭國的商人弦高準備到成周做買賣，路遇秦軍，先送秦軍四張熟牛皮，再送十二頭牛犒勞軍隊，說：「寡君聽說您準備行軍經過敝邑，謹來犒賞您的隨從。敝邑貧乏，為了您的隨從在這裏久留，如住下就預備一天的供應，離開就準備一夜的保衛。」同時又派驛車緊急地向鄭國報告。
鄭穆公派人去探看杞子等人的館舍，發現他們已經裝束完畢、磨礪武器、餵飽馬匹了。派大夫皇武子辭謝他們，說：「大夫們久住在這裏，敝邑的乾肉、糧食、牲口都竭盡了。為了大夫們將要離開，鄭國的有原圃，就有如秦國的有具囿，都是獵場，大夫們自己獵取糜鹿，使敝邑減輕負擔，怎麼樣？」於是杞子逃到齊國，逢孫、楊孫逃到宋國。
孟明說：「鄭國有準備了，不能指望了。攻打它不能取勝，包圍它沒有後援，我們還是回去吧。」滅了滑國後就班師歸國。
晉敗秦師於殽
晉原軫34曰：「秦違蹇叔，而以貪勤民，天奉我35也。奉不可失，敵不可縱。縱敵患生，違天不祥。必伐秦師。」欒枝曰：「未報秦施，而伐其師，其為死君乎36？」先軫曰：「秦不哀吾喪，而伐吾同姓，秦則無禮，何施之為？吾聞之，一日縱敵，數世之患也。謀及子孫，可謂死君乎37？」遂發命，遽興姜戎38。子墨衰絰39，梁弘御戎，萊駒為右。
夏四月辛巳，敗秦師於殽40，獲百里孟明視，西乞術、白乙丙以歸。遂墨以葬文公，晉於是始墨41。
文嬴請三帥42，曰：「彼實構吾二君43，寡君若得而食之，不厭44，君何辱討焉！使歸就戮於秦，以逞寡君之志，若何？」公許之。先軫朝，問秦囚。公曰：「夫人請之，吾舍之矣。」先軫怒，曰：「武夫力而拘諸原45，婦人暫而免諸國46，墮軍實47而長寇讎，亡無日矣。」不顧而唾48。公使陽處父追之，及諸河，則在舟中矣。釋左驂以公命贈孟明49。孟明稽首曰：「君之惠，不以纍臣釁鼓50，使歸就戮於秦。君之以為戮，死且不朽。若從君惠而免之，三年將拜君賜51。」
秦伯素服郊次52，鄉師而哭53，曰：「孤違蹇叔，以辱二三子，孤之罪也。」不替孟明54。「孤之過也。大夫何罪？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55。」
【註解】
34原軫： 先軫，食邑於原。城濮之戰之主帥。僖公三十三年秋，即殽之戰後四個月。晉狄箕之戰，先軫自責曾在晉襄公面前，不顧而唾，又未責罰，不穿鎧甲入陣，戰死，狄人送回其首，面色如生（見《左傳》僖公三十三年）。
35天奉我： 上天給晉國機會。杜預注：「奉，與也。」清劉文淇謂奉，助也。
36其為死君乎： 豈不是先君死去，就忘了先君嗎？杜預注：「言以君死故忘秦施。」顧炎武曰：「死君謂忘其先君。」為，ㄨㄟˋ。
37謀及子孫，可謂死君乎： 伐秦即是安定晉後代子孫，這能說是忘了先君嗎？
38遽與姜戎： 緊急動員姜戎的軍隊。
39子墨衰絰： 晉襄公穿黑色麻服，首繫黑色絰帶。依禮制，舊君未葬，繼位之子，不得稱君。故稱「子」。喪服用素白色，因行軍改用黑色，戎服本用黑色。衰。麻服，音ㄘㄨㄟ。絰，音ㄉㄧㄝˊ，有首絰、腰絰之分。
40敗秦師於殽： 攔下秦師，截擊而大敗秦師。公羊傳云：「要之殽而擊之。」史記秦本紀云：「遮秦兵於殽，擊之。」殽，亦作崤。山在河南洛寧縣西北三十公里。
41晉於是始墨： 晉國從此以穿黑色衰絰守喪送葬。（此記變禮）。
42文嬴請三帥： 晉文公嫡妻文嬴請求釋放三位秦軍將帥。文嬴即秦穆公之女，於魯僖公二十三年嫁重耳。據文公六年《左傳》文，推知晉文公之妻室，其排名為文嬴一；偪姞二，偪姞生襄公驩；季隗三，季隗生伯鯈、叔劉；杜祁四，杜祁生公子雍；齊姜五；辰嬴九，辰嬴生公子樂。另有周女，不知其名、其位，生成公黑臀。文嬴之名份為襄公之嫡母。
43構吾二君： 在秦晉二君之間進讒挑撥離間。
44寡君若得食之不厭： 寡君指秦穆公。食之不厭，指嚴厲懲罰。厭，足也。
45力而拘諸原： 費盡力氣才從戰場上拘捕逮到。原，野外，指戰場。諸，之於。
46暫而免諸國： 隨便一句話就釋放他回國。此與上句排偶。暫，倉猝，有輕率之意。
47墮軍實： 枉費晉軍資源氣力。
48不顧而唾： 極言其氣憤。古人禮儀不在尊長之前吐痰、擰鼻涕。唾而不旋其頭，是氣忿之極。
49以公命贈孟明： 以襄公名義贈送孟明馬匹。誘其上岸以執之。
50纍臣釁鼓： 纍，拘囚也，孟明自稱囚臣。釁，ㄒㄧㄣˋ，以血塗物。此指處死。
51三年將拜君賜： 意謂三年後必來復仇。
52素服郊次： 身穿凶服，等待於郊外。次，猶居。
53鄉師而哭： 面向敗歸之師號哭。鄉，同向。
54不替孟明： 不撤換孟明之職。
55不以一眚掩大德： 不因人之小過而抹煞其德行、功勞。眚，ㄕㄥˇ，過失。
【譯文】
晉國的先軫說：「秦國違背蹇叔的話，由於貪婪而勞動百姓，這是上天給予我們的機會。給予的不能丟失，敵人不能放走。放走敵人，就會發生禍患，違背天意，就不吉利。一定要進攻秦國的軍隊。」欒枝說：「沒有報答秦國的恩惠而進攻它的軍隊，心目中還有死去的國君嗎？」先軫說：「秦國不為我們的喪事感到悲哀，反而攻打我們的同姓國家，他們就是無禮，還講什麼施恩？我聽說：『一天放走敵人，這是子孫的禍患。』為子孫後代打算，這可以有理由對死去的國君說了吧！」於是就發布命令，緊急動員姜戎軍隊。晉襄公穿著黑色的戎服，梁弘駕御戰車，萊駒作為車右。
夏四月十三日，在殽山打敗了秦國軍隊，俘虜了百里孟明視、西乞術、白乙丙而回去。於是就穿著黑色的喪服來安葬晉文公。晉國從此開始使用黑色喪服。
文贏請求把三位主將釋放回國，說：「他們挑撥我們兩國國君，寡君如果抓到他們，吃他們的肉還不能滿足，何必勞動君王去討伐呢？讓他們回去在秦國受誅殺，以使寡君快意，怎麼樣？」晉襄公答應了。先軫朝見，問起秦國囚犯。晉襄公說：「母親代他們請求，我放了他們了。」先軫發怒說：「武人花力氣在戰場上逮住他們，女人隨便幾句話就把他們在國都放了，毀傷戰果而長敵人的志氣，晉國快要滅了！」不回頭就往地上吐唾沫。晉襄公派陽處父追捕他們，趕到黃河邊，他們已經在船上了。陽處父解下車左邊的驂馬，用晉襄公的名義贈送給他們。孟明叩頭說：「蒙君王的恩惠，不用囚臣來祭鼓，讓我回去在秦國受誅戮，寡君如果殺了我們，死而不朽。如果依從君王的恩惠而赦免我們，三年之後將要拜謝君王恩賜。」
秦伯穿著素服住在郊外，對著被釋放回來的將士號哭，說：「孤違背蹇叔的話，使你們幾位受到污辱，這是孤的罪過。」沒有撤換孟明，說：「這是孤的過錯，大夫有什麼罪？而且孤不能用一次過錯來掩蓋大才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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