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非子-內外儲說選

【題解】

儲、聚也。說，以事例說明理論也。儲說，為彙集事例說明各種學術之理論，以備人主之用也。《韓非子‧翼毳》楊雄傳注引：「有儲蓄以待所用也。說者，篇中所云，其說在云云之說也，謂所以然之故也。言此篇儲若是之說，以備人主之用也。」儲說一篇，分為內外，內篇分為上下，外篇分為左右，左右復各分為上下。內外、左右、上下，非有他義，以簡編重多故耳。猶《老子》經分上下，《莊子》篇分內外也。本篇選錄五節，前二節選自《內儲說》，後三節選自《外儲說》。

【作者】

   韓非，戰國末韓之諸公子。約生於周赧王三十三年，死於秦王政十四年〈公元前280至233〉喜刑名之學，為人口吃，不能說道，而善著書。與李斯俱事荀卿，數以書諫韓王，王不能用。乃發憤，作內外儲說、說林、說難、孤憤、五蠹，共五十餘篇，號《韓非子》。秦王見其書而悅之，因急攻韓，韓遣非使秦，李斯、姚賈毀之，王下吏治非，斯使人遣非藥，使自殺。所著《韓非子》，計二十卷，凡五十五篇，今有清、王先慎集解本。

   衛嗣君^１之時，有胥靡²逃之魏，因襄王³之后治病。衛嗣君聞之，使人請以五十金買之，五反⁴而魏王不予；乃以左氏⁵易之。群臣左右諫曰：「夫以一都買一胥靡，可乎？」君曰：「非子之所知也！夫治無小而亂無大⁶，法不立而諸不必⁷，雖有十左氏，無益也！法立而諸必，雖失十左氏，無害也。」魏王聞之曰：「主欲治而不聽之，不祥。」因載而往，徒獻之⁸。

【注釋】

〈1〉       衛嗣君  王先慎曰：「君當作公。嗣公，衛平侯之子，秦貶其號為君。非此書未入秦作，必不從秦所貶為稱。」

〈2〉       胥靡  刑徒也。史記：「說為胥靡。」說，傅說也。

〈3〉       襄王之后  魏襄王之后也。翼毳云：「襄王、惠王之子，名嗣。」

〈4〉       五反  猶言五次往返也。

〈5〉       左氏  都邑之名。

〈6〉       治無小而亂無大  意謂若不治小者則大亂起也。

〈7〉       諸不必  當諸而不諸，即是諸罰不必然能行得通。

〈8〉       徒獻之  徒獻胥靡，而不取都金。

韓昭侯使騎⁹於縣，使者報；昭侯問曰：「何見也？」對曰：「無所見也。」昭侯曰：「雖然，何見？」曰：「南門之外，有黃犢^１0食苗道左者。」昭侯謂使者：「毋敢洩吾所問於女^１1！」乃下令曰：「當苗時，禁牛馬入人田中。」固^１2有令，而吏不以為事；牛馬甚多入人田中。亟擧其數上之，不得，將重其罪；於是三鄉^１3擧而上之。昭侯曰：「未盡也。」復往審之，乃得南門之外黃犢。吏以昭侯為明察，皆悚懼其所^１4，而不敢為非。

【注釋】

〈9〉       騎  謂命騎士往縣巡視也。

〈10〉   黃犢  犢，牛之幼者；黃犢，小黃牛也。

〈11〉   女  汝也。

〈12〉   固  再三也。

〈13〉   三鄉  《韓非子‧翼毳》云：「越語云：四鄉地主正之。注：鄉，方也。三鄉，東、西、北門之外也。」

〈14〉   悚懼其所  悚懼，恐怕也。所，言致力於一事。《尚書》：「王敬所作。」此蓋言恐懼昭王所致力之事。

楚王^１5謂田鳩^１6曰：「墨子^１7者，顯學^１8也，其身體則可^１9，其言多不辯²⁰。何也！」曰：「昔秦伯嫁²¹其女於晉公子²²，為之飾裝²³，從文衣之媵²⁴七十人，至晉，晉人愛其妾而賤公女，此可謂善嫁妾，而未可謂善嫁女也。楚人有賣其珠於鄭²⁵者：為木蘭²⁶之櫃，薰以桂椒²⁷，綴以珠玉，飾以玫瑰²⁸，輯²⁹以翡翠³⁰；鄭人買其櫝〈31〉而還其珠。此可謂善賣櫝矣，未可謂善鬻珠也。今世之談也，皆道辯說文辭之言³²，人主覽其文而忘其用。墨子之說，傳先王之道，論聖人之言，以宣告人。若辯其辭，則恐人懷³³其文，忘其直³⁴，以文害用也。此與楚人鬻珠，秦伯嫁女同類，故其言多不辯。」

【注釋】

〈15〉   楚王  楚國之君，楚建都於郢，今湖北江陵。戰國時最大之國。

〈16〉   田鳩  齊人，墨子弟子。漢書藝文志有田鳩子三篇。

〈17〉   墨子  名翟，春秋時魯人，倡兼愛非攻之說，著墨子五十三篇，自成一家。在先秦諸子中，文詞最為樸實。

〈18〉   顯學  著名顯要之學也。韓非子顯學篇，以儒墨二家，均為戰國時之顯學。

〈19〉   身體則可  體為動詞，行也；如言身體力行。身體則可，猶言行誼可取。

〈20〉   不辯  言無巧辯，少文飾。

〈21〉   秦伯嫁女  秦伯，指秦穆公。此女似為懷贏。

〈22〉   晉公子  懷贏先嫁晉公子，即位為懷公。後歸公子重耳，重耳，即晉文公。此不知所指。

〈23〉   為之裝飾  為字上各舊本有「令晉」二字，集解云：「御覽引無」。纂聞云：「衍文」。茲據刪。

〈24〉   文衣之媵  錦衣有花紋者曰文衣。婢妾曰媵。

〈25〉   鄭  國名。都新鄭。有今開封、蘭州、中牟等縣，後為韓所滅。

〈26〉   木蘭  樹名。皮似桂而香，狀如樹，高數丈，可以製木器造船。

〈27〉   薰以桂椒  薰與熏通，灼也。桂、椒有香氣，薰之使芬芳。

〈28〉   玫瑰  石之美者。

〈29〉   輯  應作緝，縫也。

〈30〉   翡翠  綠色角閃石，光澤如脂肪，半透明，用作裝飾品。

〈31〉   櫝  匣也。

〈32〉   道辯說文辭之言  道，說也，辯說，雄辯也；文辭，言辭多文采也。

〈33〉   懷  愛也。

〈34〉   直  實也。

齊桓公³⁵好服紫，一國盡服紫。當是時也，五素不得一紫³⁶，桓公患之，謂管仲³⁷曰：「寡人好服紫，紫貴甚，一國百姓好服紫不已，寡人奈何？」管仲曰：「君欲止之，何不試勿衣紫也；謂左右曰，吾甚惡紫之臭。於是左右適有衣紫而進者，公必曰少卻³⁸，吾惡紫臭。」公曰：「諾」。於是日，郎中³⁹莫衣紫；其明日，國中⁴⁰莫衣紫；三日，境內莫衣紫也。ㄧ曰：齊王好衣紫，齊人皆好也。齊國五素不得一紫，齊王患紫貴。傅⁴¹說王曰：詩云：「不躬不親，庶民不信。今王欲民無衣紫者，王請自解紫衣而朝；群臣有紫衣進者，曰益遠，寡人惡臭。」是日也，郎中莫衣紫，是月也，國中莫衣紫；是歲也，境內莫衣紫。

【注釋】

〈35〉   齊桓公  春秋諸侯，五霸之ㄧ。名小白，以兄襄公無道奔莒，襄公被弒，歸國即位，尊周室。攘夷狄，九合諸侯，一匡天下，終其身為盟主。

〈36〉   五素不得一紫  為紫服貴於素服五倍以上也。

〈37〉   管仲  齊桓公之賢相，名夷吾，相桓公而成霸業，稱仲父。

〈38〉   少卻  卻，退後也；少卻，稍退後之意。

〈39〉   郎中  官名，周時為近侍之稱，此指宮中之人。

〈40〉   國中  謂都中。

〈41〉   傅  指輔相之人。

晉文公⁴²攻原⁴³，裹十日糧，遂與大夫期⁴⁴十日。至原，十日而原不下，擊金⁴⁵而退，罷兵而去。士有從原中出者曰：「原三日即下矣」，群臣左右諫曰：「夫原之食皆竭力盡矣，君姑待之！」公曰：「吾與士期十日，不去，是亡⁴⁶吾信也。得原失信，吾不為也；」遂罷兵而去。原人聞曰：「有君如彼其信也，可無歸乎！」乃降公。衛人聞曰：「有君如彼其信也，可無從乎。」乃降公。孔子聞而記之曰：「攻原得衛者，信也。」

【注釋】

〈42〉   晉文公  春秋諸侯，五霸之ㄧ。獻公之子，名重耳。獻公嬖驪姬，殺太子申生，重耳奔翟，在外十九年，假秦穆公之力以歸晉，後為盟主。

〈43〉   原  周國名，姬姓。故城在今河南濟源縣西北。

〈44〉   期十日  言以十日為期攻下原城。

〈45〉   擊金  古者行軍鳴鼓而進，鳴金而退，擊金，擊敲起退兵之信號也

〈46〉   亡  翼毳云：「失也。」

【研析】

本文甚為世所重，茲摘錄各家評語於後，以見一斑：

司馬遷：「韓子引繩墨、切事情，明是非。」〈申韓列傳〉

朱熹：「理明後，便讀申韓書，亦有得。」又謂：「老蘇只取孟子、論語、韓子、與誅聖人之書，安坐而讀之者七八年，後來傚出許多文字如此好。」《朱子語錄》

王世貞：「韓非子，韓之疎屬公子也。有所著述，以發其蓄而鳴其不平。其於文也，峭而深，奇而破的，能以戰國終者也。」〈合刻管子韓非子序〉

王應麟：「吏者，民之綱本也，聖人治吏不治民〈外儲說〉。斯言不可以韓非廢。」《困學紀聞》